人文青岛|一顿饭,一封信,互相成全——沈从文的朋友圈,且看郁达夫如何软硬兼施,帮助“北漂”青年
大众报业·半岛新闻| 2022-03-20 22:54:43

□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

人间大爱,真情永在。

人与人之间,友情是前行道路上的暖光,互相帮助,雪中送炭,才能点亮希望之火。

本期,我们以一位名家的朋友圈为主题,在他的人生中寻找人性的光明与温暖。当然,难免有阴影伴随,也会有分道扬镳的结局,但那些纯真和包容,那些不遗余力的帮助,令人十分动容,甚至在今天看来更是难能可贵。我们所说的主人公是沈从文(1902年~1988年),他到底有什么样的特质会在落魄时得到陌生人的援手?而这些后来的至交又与青岛发生了哪些联系?我们与沈从文研究专家们一起,剖析那些年文人大家们的惺惺相惜,及他们为坚持梦想而不懈努力的动人过往。

朋友圈

文人之间,惺惺相惜

1931年9月初,秋高气爽,福山路3号,迎来了两位新寓客。男的是文学大家沈从文,女的是他的九妹沈岳萌,沈从文来青岛,是受好友兼国立青大校长杨振声的邀请,来国文系担任讲师,主讲小说史和散文写作。九妹插班借读,学习法语。

在青岛,沈从文度过了一段快乐而充实的时光,因为气候的关系,在青岛,沈从文倍感神清气爽,“身体特别好,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,写作情绪特别旺盛,我的一些重要作品就是在青岛写成或在青岛构思的”。

然而,自卑而敏感的沈从文没有融入“酒中八仙”的觥筹交错中,甚至因为《八骏图》中对一些教授名家的“暗讽”遭到一些人的质疑。但他仍然有很多朋友,是杨振声的座上客,也与闻一多、梁实秋等人常常喝茶聊天。尽管多年之后,沈从文与杨振声曾被传闻有过嫌隙,但沈从文的人缘其实一直很不错。

《友朋从文》的作者、沈从文研究学者王道先生接受了半岛全媒体记者的专访,他研究沈从文多年,对沈从文身边的朋友也信手拈来。“沈从文这个人比较单纯,没有什么心机,所以很多人就觉得他像孩子一样天真,愿意帮助他,比如徐志摩、林宰平、郁达夫、杨振声……都曾持续帮助他。可以说,沈从文的前半生,在北漂创业的阶段,是得到过贵人相助的”。郁达夫帮助沈从文找到文章发表的途径,让他得以在文坛逐渐崭露头角;林宰平托熊希龄给沈从文找到香山慈幼院图书馆的工作,让他可以大量阅读而无生活之忧……

“而他对朋友,也会回报同样的热情。在他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,往往不遗余力。早年的萧乾,就是沈从文挖掘的才子,还有徐城北的母亲彭子冈,得到过沈从文的指点,还有作家彭荆风,在写作上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沈从文,应该说好多年轻的作家,一些社会上的朋友,以及一些大学生,都得到过沈从文的资助”,王道先生细数道。

王道先生还举例说,在青岛时,卞之琳就得到过沈从文的资助。1933年春假,卞之琳得到几块银元的稿酬,“小游”青岛,来看望沈从文。沈从文很欣赏卞之琳的诗作,他们侃侃而谈,卞之琳谈到自己在1932年秋天时,新写了十多首与先前作品“风格稍异”的诗歌,想合集叫做《三秋草》。沈从文二话没说,提笔就题写了“三秋草”几个字,并从抽屉里取出三十元钱来,交给卞之琳,让他立刻将《三秋草》印出来。而当时,在沈从文的抽屉里,卞之琳看到了几张当票……

然而,晚年的沈从文还是与早年的一些朋友越走越远,甚至分道扬镳。在王道看来,这可能与他们走不同的路有关。政治头脑不够敏感的沈从文,在一片指责声中,打算放弃生命。两度“死而复生”,他转而走上了追求美的道路:投身故纸堆,研究中国服饰,研究古代工艺,做一名地地道道的美学工作者。“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,朱光潜先生发表了两篇评论文章,为沈从文鸣不平。沈从文很感激,但也在私下里提醒朱光潜,不要再为他说话了,否则会引火上身,遭到别人的攻击”,王道先生说,沈从文也曾为好友林徽因出过头,在林徽因的诗篇遭到非议的时候,他专门找到攻击者,为林徽因的诗篇正名,并劝对方包容。

在友情的滋养中,沈从文坚持创作梦想,但也受过创伤,他与朋友之间有太多可以诉说的故事。于是,我们打开沈从文的朋友圈,还原沈从文的友谊和这些朋友与青岛的缘分。

书信奔现

“窄而霉斋”,郁达夫访沈从文

我们要介绍的第一位朋友是郁达夫。

沈从文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郁达夫的名字是在1923年。因为好友去世,沈从文看到战争的残酷,决定脱下军装,放弃在部队的文书工作,前往北京求学。因为不会标点符号,考北大落榜,虽然考上中法大学,却因为28元钱的膳宿费而放弃。钱已经快花光了,沈从文和同他一起来闯荡的满叔远陷入困顿,进而迷茫。一日凌晨,沈从文来到酉西会馆附近的图书馆,一口气看完了郁达夫的《沉沦》,禁不住为里面的一些话语深深感动。回到酉西会馆,他兴奋地对睡了一天的满叔远说:“远,我今天读了一部好小说,我给你背几句,‘祖国啊祖国!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!你快富起来吧!强起来吧!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。’远,你听听,写得多好!就像我们心中的悲号。”

虽然满叔远告诉他自己决定离开北京了,但沈从文还是因为郁达夫的作品,有了奋斗的勇气,决定继续留在北京,继续寻找求学之路。北大校长蔡元培的敞开大门办学,给了沈从文旁听的机会,他住进了银闸胡同,自名“窄而霉斋”,开启旁听生涯。在学校,旁听了大辫子教授辜鸿铭和偶像鲁迅先生的课,认识了后来交往密切的陈翔鹤、冯至、杨晦、陈炜谟、蹇先艾等一众好友。一日,得知冯至要去看望郁达夫,沈从文羡慕不已,从冯至口中得知郁达夫热情,喜欢帮助他人,便心向往之。

不久后,生活的窘境让沈从文步履维艰,饥饿成为他坚持创作的一道鸿沟。眼看生活无以为继时,沈从文鼓起勇气,提笔向“热情的”郁达夫求救:

“A先生:在你看我信以前,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,请原谅我!一个人,平白无故向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,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;有时候,还得给人以不愉快,我知道,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。不过,我为求生,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!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,依然写了这信……

我是一个失业人,不,我并不失业,我简直是无业人!我无家,我是浪人,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。过去的六年,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地流浪。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,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。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,风是如何吹,风的去处,便是我的去处……

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(仆役)。我只要生!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!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,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。我愿……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。

我以为:‘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,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,’这愚陋可笑的见解,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。”

信件寄出,翘首以盼。

其实,沈从文不知道的是,当时的郁达夫其实过得并不好。彼时他从日本留学归国后,辗转到北京大学教授会计学、统计学,工资名义上是117元,实际到手的才33元4角。虽然因为出版《沉沦》名声大噪,但也遭到一些同行的攻击,与原配孙荃的婚姻也不满意,正可谓“袋中无钱,心中多恨”。这让他十分痛苦,整日喝酒。不过,在接到沈从文的求助信之后,出于同情,他还是决定去看望这名青年。

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,寒风凛冽,推开“窄而霉斋”的大门,郁达夫看到了身穿单薄的衣服,流着鼻血,正用冻得红肿的手在床上写作的沈从文。

互相成全

他解决生计,他不再沉沦

暗室昏光,两颗寒心。

沈从文给郁达夫讲述了自己来北京前的经历,以及求学的决心和失利。郁达夫很受触动,但又提出质疑:“你是不是以为,到了北京,取得一个国立大学学生的头衔,就可以自由独立?”

接着,郁达夫给沈从文讲述了他的苦楚,在大学教授自己不喜欢的课程,精心创办的杂志被迫停刊,工资低,无爱的婚姻,酗酒、自虐,无法像沈从文那样为写作而坚持……一席话,让沈从文震惊,也让他感受到郁达夫的真诚。郁达夫带着沈从文走出小屋,请他到小餐馆吃饭。“郁达夫是个性情中人,一进去便吩咐店家上几个荤菜,几个碎肉馅饼”,著有《沈从文的朋友圈》的杨雪舞先生称。

这顿饭,沈从文记了一辈子。

半个世纪之后,郁达夫的侄女拜访沈从文时,他还特别激动地说起了这件事,此时他已经70多岁,仍对那一个情景记忆犹新:“我清楚记得,自己当时根本顾不了什么斯文,狼吞虎咽地直接往嘴里放,以至于郁达夫先生看得眼圈红红的。”

结账,一元七角钱,郁达夫掏出五元,找回三元三角,郁达夫把它们都塞到了沈从文手里,并送给他一条厚实的围巾。走出小餐馆,郁达夫对沈从文说:“写下去,一直写下去,好文章都是坚持出来的。”

分开两地,沈从文无声地哭泣,五味杂陈;郁达夫亦是如此,但更多的是震撼。

一个求助于他的青年,却给予他振作的勇气,“以致后来有人评论沈从文与郁达夫的交往时说:‘没有郁达夫,沈从文可能会客死他乡;少了沈从文,郁达夫可能会沉沦一生。’”

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,第二天凌晨时分,郁达夫写下了那封著名的《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》:

“引诱你到北京来的,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,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,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,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。现在学校都已考完,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,接济你的资金的人,又因为他自家的地位动摇,无钱寄你,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,H又不纳,穷极无路,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,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大学教育,‘念书’,我真佩服你坚韧不拔的雄心。不过佩服虽可佩服,但是你的思想简单愚直,也确实可惊可异。现在你已经变成了中性——半去势的文人了,有许多事情,譬如说高尚一点的,去当土匪,卑微一点的,去拉洋车等事情,你已经干不了了,难道你还嫌不足,还要想穿几年长袍,做几篇白话诗、短篇小说,达到你的目的吗?大学毕业,以后就可以有饭吃,你这一种定理,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?”

洋洋洒洒的剖析、建议、批判、同情、怜惜,都渗透在一句句的质问中。可是,郁达夫何尝不知道,无论他支什么招,都不适合沈从文。这封公开状在1924年11月16日的《晨报副镌》上发表,引起了广泛的关注,使得读者们对有志青年的不幸遭遇充满同情。

不过,郁达夫没有停止帮助沈从文,“他同时向鲁迅、徐志摩等人夸赞了沈从文。除此之外,郁达夫还把沈从文介绍给了当时《晨报副镌》的新任主编刘勉己和瞿世英。两人对郁达夫都颇为尊重,听郁达夫介绍后当即表态,在质量保证的前提下,一定尽力给沈从文习作发表的机会”,杨雪舞先生称。

而沈从文受到郁达夫的勉励,更是笔耕不辍,在一个月的时间里,写完了《公寓中》的前十节。终于,1924年12月22日,沈从文在《晨报副镌》第306号发表了《一封未曾付邮的信》,署名休芸芸。要知道,原编辑孙伏园曾嘲笑着将沈从文的稿子丢进过垃圾桶。

终于得到了发表作品的机会,沈从文大受鼓舞,疯狂创作,逐渐在作家圈展露锋芒……

郁达夫访青

“青岛就像大家闺秀”

和沈从文这次轰轰烈烈的会面十年后,1934年的夏天,郁达夫来到了青岛。遗憾的是,沈从文已于一年前,和挚爱张兆和离开青岛北上了。

郁达夫来青岛,是受到了好友作家汪静之的邀请。

汪静之在自述生平中说过:“1933年暑假我失业了,卢叔桓就介绍我和章铁民到青岛市中去教书,我在那里教了一年。”1934年暑假,汪静之从青岛回杭州时见到了郁达夫、王映霞夫妇,移居杭州后的郁达夫正钟情于山水游记和诗词创作,见汪静之满面春光,郁达夫也想领略青岛的海滨风光,面对酷暑难忍的江南,同为性情中人,汪静之当即决定放弃休假,于7月6日陪同达夫一家离开杭州,乘船途经上海,于7月13日抵达青岛。

“和杭州酷热的夏季比较起来,青岛的夏天简直像天堂,海风习习,气候凉爽;风景也特别优美,我父亲和小姨夫体会到了青岛的舒适宜人,就邀请郁达夫1934年暑假到青岛来避暑,正好我父亲有事到上海去,就和郁达夫、王映霞、阳春(郁飞的小名)一起从上海乘船到青岛。”汪静之的女儿汪晴说。

郁达夫此行为避暑,顺便访友、休闲、旅游。在青岛生活了一年多的汪静之,自然以导游的身份陪同郁达夫。一个月时间,郁达夫几乎游遍了青岛市内及名山的许多风景名胜。身为著名作家,郁达夫在青岛的行踪自然受人关注。“到青不几天,青岛《正报》就刊登了欢迎文章,从此来访的新闻记者、社会贤达、文学青年大中学生络绎不绝。已经辞去青岛大学校长之职的杨振声此时正在青岛,免不了与郁达夫把酒言欢;《正报》和《先华报》同仁萧觉先等招饮郁达夫于潍县路可可斋”,青岛教育研究学者翟广顺先生说。

青岛给郁达夫留下了美好的印象,他在文章中写道:“从海道去青岛的人对她所得的最初印象,比无论哪一个港市,都要清新些、美丽些。香港没有她的复杂,广州不及她的洁净,上海比她欠清静,烟台比她更渺小,刘公岛我虽则还没有到过,但推想起来,总也不能够和青岛的整齐华美相比并的。”“以女人来比青岛,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;以人种来说青岛,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。”

关于青岛的经历,郁达夫也写在了《避暑地日记》中:“(一九三四年)7月13日,午后一时入港……青岛果然是凉……气候似新秋;7月14日,昨晚宿青岛市立中学汪静之同事卢叔桓君寓内,今日移至广西路三十八号骆氏楼上;7月19日,午后汪静之约我去汇泉炮台游,上市中去看了他们,和四五人同去炮台……8月4日,晨起,访汪、卢于市中,约于下礼拜二去崂山东海岸,又做了二十八字,是赠他们两人的:湛山一角夏如秋,汪酒卢茶各赠授。他日倘修流寓志,应书某为二公留(我之来青岛,实因二君之劝招);8月6日,晚上在汪静之处吃晚饭。今日热至九十度(约为32.2℃),为青岛空前的高温,有栾女士(女剑术运动员栾秀云)为我舞剑;8月12日,7时由青岛上车,昨夜来大雨,天气凉极,来站相送者,有房主人骆氏夫妇及伊子汉兴,市中汪静之、卢叔桓,山大吴伯箫……”

在青岛,虽然忙于游玩应酬,郁达夫还是为青岛留下了十首杂事诗,除了著名的湛山诗外,还有写崂山风景的诗作:“柳台石屋接澄潭,云雾深藏蔚竹庵。十里清溪千尺瀑,果然风景似江南。”十首诗篇,渗透着郁达夫对青岛的赞美之情。

文人之间惺惺相惜、互相成全的故事是佳话,也值得我们学习。他们推人及己,在帮助别人的同时,也勉励自己,这种反观精神,让后人由不得赞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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