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志愿者多数已为人母，理所当然觉得能胜任照顾孩子的工作，但是我们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工作难度。

(资料图)

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习惯，需要慢慢了解，就好像是找到一把钥匙，才能打开这个锁。

以前觉得自己朝九晚五工作很麻木，是这里治愈了我。更佩服这些保育员们，他们都是可敬的人。

“吃口，给个面子”

“我们急缺人手，今天晚上你能来上夜班吗？”2022年12月30日，腊八，下午3点钟，我接到了“紧急集合”的电话。

近日，青岛市儿童福利院的保育员和孩子陆续发烧，照顾孩子们的人手短缺，“爱心妈妈”征募信息发布后，百余人应援，记者和其他5人成了第一批志愿者。

下午4点，我们急匆匆赶到，成为第一批“临时妈妈”。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儿童福利院。

换好隔离服，推门走进一间“儿童居室”，一缕阳光透过窗户，洒在一张张连排摆放的小床上。床铺干净整洁，白色围栏上探出一个个小脑袋，好奇地张望着。匆匆略过一眼，我便辨别出了几名唐氏儿童——他们有着这个病症特殊的共像。突然，一声孩子的大叫传来，或许是见到有陌生人进屋，他有些烦躁。“一般健康的孩子很快就被领养了，剩下的都是有疾病的。”副院长刘浩介绍道。

保育员马莉莉应声走了过来，她穿着宽大的白色隔离服，外面系了一个黑色的腰封。马莉莉已经发烧两天了，还伴随着剧烈的腰疼，交接工作时倚靠着橱子才能站住脚。同事们都在发烧，她想请假休息，也没人来替班，只能这样坚持着把当天的夜班上完。

市儿童福利院目前住着40多个孩子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儿童居室占了一半。前一个居室的孩子还可以站起身来，这间屋里的孩子却只能躺在床上，他们多是重症脑瘫，每天视野里出现的是同一个画面：一块印着星星图案的天花板。

12.30夜班志愿者，合影从左到右：王玉飞、潘瑶、冯凯丽、记者、崔晓媚、肖海青

志愿者王若桐

照顾他们的保育员有两名：韩振清脖子上为泻火掐的红色印痕分外扎眼，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；秦文高烧接近39℃，走路都迈不开步子。20个孩子里，其中4个只有几个月大，有3个是刚被公安机关打拐找回的被拐儿童，另一个是出生就被遗弃在医院的婴儿。感觉这里比较缺人手，我决定留在这里帮忙。

已经到了孩子们的吃饭时间，我和其他5人马上投入工作状态。虽然志愿者多数已为人母，理所当然觉得能胜任照顾孩子的工作，但是我们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工作难度。

首先是给脑瘫孩子喂饭。我拿了一个奶瓶，里面装的是馒头、肉和蔬菜打成的糊糊，保育员的嗓子哑了，也不便问太多问题，忙乱中只能自己找到一张小床就“上手”了。床上的男孩皮肤白皙，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，眼睫毛卷翘又细长，眼神清澈，以至于我第一眼印象以为他是个女孩子。他的头很大，四肢却是瘦瘦细细的，像极了一棵细长杆的向日葵。拿着奶瓶的我有点手足无措，直到他转过脸来看着我，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。得到回应后，我才把奶嘴放进他嘴里，挤了第一口糊糊，他没有吞咽，糊糊像在嘴巴转了一个圈，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。

保育员韩振清用余光看见了这个场景，飞快地跑过来，用口水巾接住流出的糊糊，一边做着示范，一边说：“他可难喂了，基本吃一半，洒一半，要一点一点挤。”由于患有脑部疾病，这样的孩子自己没法拿起奶瓶，就连自主吞咽都成问题，每次喂饭需要弯腰半个多小时，等他一口口抿下去。保育员声音温柔地唤他的名字：“宝宝，吃一口，给个面子哈。”奶瓶与他慢慢找到契合的角度，他吞咽的速度才稍微加快了一点，“他吃饭需要找感觉，如果哪天找到感觉了，还能吃得快一点。”

带蛋黄液的早餐

志愿者在刷奶瓶

“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习惯，需要慢慢了解，就好像是找到一把钥匙，才能打开这个锁。”韩振清安慰我说。

见吃饭帮不上忙，我来到洗碗间，帮志愿者王玉飞刷奶瓶。她刚给一个小婴儿喂过奶。聊天中我才知道，她是个“90后”的姑娘，还没结婚，却自信地表示：“我是有经验的，作为小姨，给两个外甥都喂过奶。”

洗碗池的上面张贴着刷奶瓶的要领和步骤：比如奶嘴要从瓶盖上取下来清洗，以防缝隙里残存奶渍等。满满一筐奶瓶一个个被清洗干净，放进消毒柜里消毒，王玉飞感慨道：“第一次刷这么多奶瓶！”

被“打碎”的晚上

我帮忙的这个儿童居室，有5个孩子都在发高烧。晚上9点钟喂过药后，每隔一小时要给他们量体温，把数据记在 “交班记录”上。

值夜班的保育员需要定时照看孩子，没有固定休息的床铺。儿童居室旁的一个活动室里，我们几个志愿者散落在不同的角落，一张吃饭的桌子靠在橱子边，两头加两把椅子，勉强凑出一个与身高相等的“临时床”。一名志愿者躺在地垫上，卷起自己的羽绒服当枕头，旁边留了一个空位，示意我躺下后，她把身上的毯子分了一半给我，我们就这样和衣躺下。志愿者潘瑶索性不打算睡了，坐在一个儿童座椅上，闭目养神。

志愿者潘瑶

早上护士杨子慧给孩子们喂药

屋里虽然关了灯，但是走廊灯是声控的，有的孩子会突然大叫，有的会一下下蹬床的围栏，发烧的孩子还会不时发出阵阵啼哭……每有响动，走廊灯就一下子亮堂起来，像圆睁着的眼睛。我们一次次被唤醒，轮次起身，去安抚发出各种声音的孩子们。

晚上12点半，保育员韩振清给发烧的几个孩子量了一遍体温，突然一下子打开了灯，“快到40℃了……”她紧急给护士站值班的护士杨子慧打电话，退烧药的药效是4个小时，快到药效边缘，孩子们的体温一下子蹿了上来。

过了一会儿，杨子慧拿着退烧药赶过来，先把药放在小瓶里摇匀，拿针管抽出来，给孩子们挤到嘴里。然而孩子们却并不配合，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躲闪着针管，双手双脚乱抓乱蹬，我们一人抱住孩子，一人扶住他的头，几个人边哄边按住手脚，才把药喂进嘴里。

凌晨1点多钟，到了给4个小婴儿喂夜奶的时间。150毫升水里掺进5勺奶粉，按照剂量冲好，给他们一一喂奶，喂奶后拍嗝，一圈工作下来，又是一个小时。刚喝完奶的小婴儿没有马上入睡，放回床上又哭了起来。原因各不相同：有的拉了粑粑尿布不舒服，有的单纯想要被抱抱，有的是发烧难受。等挨个把他们哄睡，已是凌晨3点多。

整个晚上就这样被各种零碎的工作打成碎片。

打针的孩子需要保育员按住手臂

夜班保育员随便找张桌子，休息一下

凌晨4点多，保育员秦文开始给孩子们准备早餐，我们陆续过来帮忙。“我开始还能听到孩子踹床的声音，觉得是噪音，后来那声音变成节奏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”唯一一个睡着了的志愿者，说着自己入睡一小时的感受。

丰盛的早餐一般要准备一个多小时：一个大盆里先放上热水，放入4袋钙奶饼干待它们充分吸水泡软，用搅拌棒打散成细细的糊糊，倒入一桶半奶粉，搅拌均匀。然后把鸡蛋剥开，取出蛋黄慢慢捣碎，加水和成泥。秦文用一个大舀子舀起糊糊，擎在空中，糊糊从高处落下，拉成细细的流体，刚刚好都流进窄窄的奶瓶口，竟没有一点外溢的残留，“这绝对是个技术活。”我们都感叹道。

凌晨5点半，天光放亮，保育员推着装满糊糊的奶瓶，孩子们开始吃早饭。喂完早饭后，发烧的孩子再量体温，所幸他们陆续退烧，体温都没超过38℃。然后用蘸了温水的毛巾给他们擦脸、擦手、集中换尿布，忙忙碌碌一直持续到7点多。

夜班班次到早上8点就结束了，换班的保育员和志愿者们陆续到岗，交接完工作后，夜班人员就可以下班了。

一夜没睡，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
沟通的密码

夜班后昏睡一天，2023年1月1日，新年第一天，白班。

早上7点多，一进儿童居室，我就看到另两名婴儿也贴上了退热贴——发烧的孩子又多了几人。想到头天晚上他们还是能吃能玩的一副可爱模样，这会儿却没精打采，很是心疼。白班的志愿者稍多一些，除了我和潘瑶是头天晚上值过夜班的，其余6人都是新面孔，分在我所在居室的有3人，一个是护士王若桐、一个是退休的大姐，还有一个月嫂。

半夜12点，护士来给发烧的孩子们喂药

每天早上孩子们需要吃药

房间里的4名婴儿最受志愿者们欢迎。退休大姐抱起唯一一名女婴，给她起了个昵称：罐罐。因为她长得最胖，腿和胳膊像米其林轮胎一样，一圈圈，鼓鼓的，大姐说她壮实得像个煤气罐。王若桐管另一名婴儿叫“小豆豆”，眼缘来自他长得像自己9岁的儿子。

孩子们的床上都贴着名字，是儿童福利院给他们起的，3名打拐被找回来的都姓“孔”——这是按照百家姓顺序来的，2022年轮到孔姓。还有一个姓郑，据说是被遗弃在医院时，亲生父母留下的信息。

“小豆豆”正在发烧，平时饭量就少，长得瘦。看到胃口好的“罐罐”咕咕几口就喝完了一整瓶奶，王若桐急坏了，喂奶的时候不断唠叨着：“你看别的小朋友都吃完一瓶了，你也要加油啊，多吃点。”“你发烧了，不舒服了？想妈妈了？”在王若桐的碎碎念中，他破天荒喝完了一整瓶奶。“看，他喝完一瓶了。”王若桐举着空奶瓶，兴奋地向我们喊道。

这时，护士杨子慧举着手机走进来，和4名婴儿打着招呼，镜头那边是她的家人，“叫姨姨好，让姥姥看看你又长大了呢……”杨子慧显然把小婴儿当成了家人，值班不能回家，每天通过视频和家人打招呼时，4名婴儿也要被邀请进家庭成员的聊天中。

吃完早饭已是8点多，值班医生推着吊瓶来到房间，有几个大孩子最近吃饭不好，需要给他们打点滴，补充葡萄糖和维C。

这可是个费力气的活。我负责照顾一个孩子打吊瓶，一只手按住他的脚，保护针头，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腿，不让他乱动。仔细一看，才发现是头天晚上一直踹床的孩子。

保育员和医生给孩子打针

凌晨12点多，保育员在教志愿者冲奶粉

“别乱动，要不鼓针了还得挨一下。”我试图跟他讲道理，但他好像和我完全处在两个世界，嘴里含糊不清，像是在说，“别靠近我，我要喝水”，手脚动个不停。过了半小时，吊瓶滴了四分之一，他攒足了力气，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，用手掐我的手背，但是力度不重，不知道是有意手下留情，还是根本没有力气。他的脚面上，针头处随即鼓起一个包。

几个人又一阵忙活，在他的胳膊上重新扎针，但新一轮的挣扎随之又起，他猛地抬起头，咬了保育员秦文的手，一排红色的牙痕顿时出现在她的手背上。秦文皱了一下眉头，并没有松手。我赶紧扶住他的头，以防他再次咬人。

就是这一连串的动作，好像找到了两个世界的沟通密码。他的头发又细又软，干净整齐，我用大拇指轻轻抚摸他的眉毛，他的眼睛慢慢闭上，渐渐地睡着了。

这里治愈了我

我这才明白来这的第一天，保育员说的，“找一个钥匙”的意思。

他们是特殊的孩子，疾病把他们隔离成了一座孤岛，一把难解的锁，你要找到一把钥匙，才能打开他们的世界。

志愿者握着婴儿的脚

陪这个孩子打完两个吊瓶用了两个多小时，我和秦文一人按他的胳膊，一人按他的脑袋，坐在凳子上，有空聊起天来。秦文是两个孩子的妈妈，还记得刚来这里上班的第一天，给孩子们换尿布时，快吐了。孩子们身体上的缺陷，常伴随消化系统的疾病，大便很稀且有酸臭味。秦文一个夜班接一个白班这样重复，上完夜班回家，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，常常休息不好。

在这里工作会慢慢消耗掉各种节日的仪式感。跨年夜，秦文想看一眼各大卫视的晚会，打开电视，觉得太吵，就关掉了。孩子们想出去看烟花，可是她太累了，不到9点就上床睡觉了。

我们陪孩子打吊瓶时，其他人正在忙活别的孩子。志愿者潘瑶在帮一个孩子擦鼻涕。那个孩子有一定的攻击性，时不时会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打你一下，不摸脾气的志愿者都不敢靠近他。潘瑶慢慢走近，把湿巾藏在身后，以很快的速度伸手，擦掉了他的鼻涕，“要掌握一个时间差。”潘瑶总结说。擦过几次鼻涕后，那个孩子竟然一下子抱住了潘瑶，把头埋进她的身体，紧紧靠着她。

吃过午饭，已是下午1点，白班交接班时间是4点钟，王若桐开始焦虑起来，她盯着墙上的钟表，每过一个小时就开始嘟囔：“倒计时3小时，倒计时2小时……”她对小豆豆的碎碎念更加频繁：“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好吗？你要好好吃饭，快点好起来……”

潘瑶是一家公司的职员，有个上初中的儿子，正在叛逆期，母子俩说不了几句话就吵架，她来这做志愿者完全是因为母爱无处安放。上完第一天夜班回去后，她跟老公说：“我是带着百分之百的母爱去的，消耗一晚上只剩下50%了。”

两项对比，我们这些志愿者对这里的保育员，不由得心生敬佩。一位保育员大姐说自己干了20多年了，在她眼里，每个孩子都很漂亮、很可爱。

“以前觉得自己朝九晚五工作很麻木，是这里治愈了我，更佩服这些保育员们，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孩子们的吃喝拉撒，还能投入那么大的热情去面对他们，他们都是可敬的人。”潘瑶感慨地说。

注：青岛市儿童福利院近期继续招募志愿者，20～60岁女性，身体健康且抗原阴性，有照顾儿童的经验，有护士经历的优先考虑，欢迎近期能坚持固定参与本次活动的爱心志愿者踊跃报名。报名电话：单老师18366508989（手机、微信同号），或本报热线电话96663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