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四
或曰:『先生言作詩,法非所先,言固辯矣。然古帝王治天下,必曰「大經大法」。然則法且後乎哉?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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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曰:帝王之法,即政也。夫子言『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』。此一定章程,後人守之;苟有毫髮出入,則失之矣。修德貴日新;而法者舊章,斷不可使有毫髮之新。法一新,此王安石之所以亡宋也。若夫詩,古人作之,我亦作之。自我作詩,而非述詩也。故凡有詩,謂之新詩。若有法,如教條政令而遵之,必如李攀龍之擬古樂府然後可。詩,末技耳,必言前人所未言,發前人所未發,而後為我之詩。若徒以效顰效步為能事,曰:『此法也。』不但詩亡,而法亦且亡矣。余之後法,非廢法也,正所以存法也。夫古今時會不同,即政令尚有因時而變通之;若膠固不變,則新莽之行周禮矣。奈何風雅一道,而踵其謬戾哉!
曰理、曰事、曰情,此三言者足以窮盡萬有之變態。凡形形色色,音聲狀貌,舉不能越乎此。此舉在物者而為言,而無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。曰才、曰膽、曰識、曰力,此四言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。凡形形色色,音聲狀貌,無不待於此而為之發宣昭著。此舉在我者而為言,而無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。以在我之四,衡在物之三,合而為作者之文章。大之經緯天地,細而一動一植,詠嘆謳吟,俱不能離是而為言者矣。
在物者前已論悉之。在我者雖有天分之不齊,要無不可以人力充之。其優於天者,四者具足,而才獨外見,則羣稱其才;而不知其才之不能無所憑而獨見也。其歉乎天者,才見不足,人皆曰才之歉也,不可勉强也;不知有識以居乎才之先,識為體而才為用,若不足於才,當先研精推求乎其識。人惟中藏無識,則理事情錯陳於前,而渾然茫然,是非可否,妍媸黑白,悉眩惑而不能辨,安望其敷而出之為才乎!文章之能事,實始乎此。
今夫詩,彼無識者,既不能知古來作者之意,並不自知其何所興感、觸發而為詩。或亦聞古今詩家之詩,所謂體裁、格力、聲調、興會等語,不過影響於耳,含糊於心,附會於口;而眼光從無著處,腕力從無措處,即歷代之詩陳於前,何所抉擇?何所適從?人言是,則是之;人言非,則非之。夫非必謂人言之不可憑也;而彼先不能得我心之是非而是非之,又安能知人言之是非而是非之也!
有人曰:『詩必學漢魏,學盛唐。』彼亦曰:『學漢魏,學盛唐。』從而然之。而學漢魏與盛唐所以然之故,彼不能知,不能言也。即能效而言之,而終不能知也。又有人曰:『詩當學晚唐,學宋、學元。』彼亦曰:『學晚唐,學宋、學元。』又從而然之。而置漢魏與盛唐所以然之故,彼又終不能知也。或聞詩家有宗劉長卿者矣,於是羣然而稱劉隨州矣。又或聞有崇尚陸游者矣,於是人人案頭無不有劍南集,以為秘本,而遂不敢他及矣。如此等類,不可枚舉一槩。人云亦云,人否亦否,何為者耶?夫人以著作自命,將進退古人,次第前哲,必具有隻眼,而後泰然有自居之地。倘議論是非,聾瞀於中心,而隨世人之影響而附會之,終日以其言語筆墨為人使令驅役,不亦愚乎!且有不自以為愚,旋愚成妄,妄以生驕,而愚益甚焉!原其患始於無識,不能取舍之故也。是即吟咏不輟,累牘連章,任其塗抹,全無生氣。其為才耶?為不才耶?
惟有識,則是非明;是非明,則取舍定。不但不隨世人腳跟,並亦不隨古人腳跟。非薄古人為不足學也;蓋天地有自然之文章,隨我之所觸而發宣之,必有克肖其自然者,為至文以立極。我之命意發言,自當求其至極者。昔人有言:『不恨我不見古人,恨古人不見我。』又云:『不恨臣無二王法,但恨二王無臣法。』斯言特論書法耳,而其人自命如此。等而上之,可以推矣。
譬之學射者,盡其目力臂力,審而後發;苟能百發百中,即不必學古人,而古有后羿、養由基其人者,自然來合我矣。我能是,古人先我而能是,未知我合古人歟?古人合我歟?高適有云:『乃知古時人,亦有如我者。』豈不然哉!故我之著作與古人同,所謂其揆之一;即有與古人異,乃補古人之所未足,亦可言古人補我之所未足,而後我與古人交為知己也。惟如是,我之命意發言,一一皆從識見中流布。識明則膽張,任其發宣而無所於怯,橫說豎說,左宜而右有,直造化在手,無有一之不肖乎物也。
且夫胸中無識之人,即終日勤於學,而亦無益,俗諺謂為『兩腳書櫥』。記誦日多,多益為累。及伸紙落筆時,胸如亂絲,頭緒既紛,無從割擇,中且餒而膽愈怯,欲言而不能言。或能言而不敢言,矜持於銖兩尺幾之中,既恐不合於古人,又恐貽譏於今人,如三日新婦,動恐失體,又如跛者登臨,舉恐失足。文章一道,本攄寫揮灑樂事,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,無處非礙矣。
於是強者必曰:『古人某某之作如是,非我則不能得其法也。』弱者亦曰:『古人某某之作如是,今之聞人某某傳其法如是,而我亦如是也。』其黠者心則然而秘而不言;愚者心不能知其然,徒誇而張於人,以為我自有所本也。更或謀篇時,有言已盡,本無可贅矣,恐方幅不足,而不合於格,於是多方拖沓以擴之,是蛇添足也。又有言尚未盡,正堪抒寫,恐逾於格而失矩度,亟闔而已焉,是生割活剝也。之數者,因無識,故無膽,使筆墨不能自由,是為操觚家之苦趣,不可不察也。
昔賢有言:『成事在膽』、『文章千古事』,苟無膽,何以能千古乎?吾故曰:無膽則筆墨畏縮。膽既詘矣,才何由而得伸乎?惟膽能生才,但知才受於天,而抑知必待擴充於膽邪!吾見世有稱人之才,而歸美之曰:『能斂才就法。』斯言也,非能知才之所由然者也。夫才者,諸法之蘊隆發現處也。若有所斂而為就,則未斂未就以前之才,尚未有法也。其所為才,皆不從理、事、情而得,為拂道悖德之言,與才之義相背而馳者,尚得謂之才乎?
夫於人之所不能知,而惟我有才能知之,於人之所不能言,而惟我有才能言之,縱其心思之氤氳磅礴,上下縱橫,凡六合以內外,皆不得而囿之;以是措而為文辭,而至理存焉,萬事準焉,深情托焉,是之謂有才。若欲其斂以就法,彼固掉臂遊行於法中久矣。不知其所就者,又何物也?必將曰:『所就者,乃一定不遷之規矩。』此千萬庸眾人皆可共趨之而由之,又何待於才之斂耶?故文章家止有以才禦法而驅使之,決無就法而為法之所役,而猶欲詡其才者也。吾故曰:無才則心思不出。亦可曰:無心思則才不出。而所謂規矩者,即心思之肆應各當之所為也。蓋言心思,則主乎內以言才;言法,則主乎外以言才。主乎內,心思無處不可通,吐而為辭,無物不可通也。夫孰得而範圍其心,又孰得而範圍其言乎!主乎外,則囿於物而反有所不得於我心,心思不靈,而才銷鑠矣。
吾嘗觀古之才人,合詩與文而論之,如左邱明、司馬遷、賈誼、李白、杜甫、韓愈、蘇軾之徒,天地萬物皆遞開闢於其筆端,無有不可舉,無有不能勝,前不必有所承,後不必有所繼,而各有其愉快。如是之才,必有其力以載之。惟力大而才能堅,故至堅而不可摧也。歷千百代而不朽者以此。昔人有云:『擲地須作金石聲。』六朝人非能知此義者,而言金石,喻其堅也。此可以見文家之力。力之分量,即一句一言,如植之則不可仆,橫之則不可斷,行則不可遏,住則不可遷。易曰:『獨立不懼。』此言其人;而其人之文當亦如是也。
譬之兩人焉,共適於途,而值羊腸蠶叢,峻棧危梁之險。其一弱者,精疲於中,形戰於外,將裹足而不前,又必不可已而進焉。於是步步有所憑藉,以為依傍。或藉人之推之挽之;或手有所持而捫;或足有所緣而踐。即能前達,皆非其人自有之力;僅愈於木偶,為人舁之而行耳。其一為有力者,神旺而氣足,徑往直前,不待有所攀援假借,奮然投足,反趨弱者扶掖之前。此直以神行而形隨之,豈待外求而能者!故有境必能造,有造必能成。吾故曰:立言者,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。夫家者,吾固有之家也。人各自有家,在己力而成之耳;豈有依傍想象他人之家,以為我之家乎!是猶不能自求家珍,穿窬鄰人之物以為己有,即使盡竊其連城之璧,終是鄰人之寶,不可為我家珍。而識者窺見其裏,適供其啞然一笑而已。故本其所自有者,而益充而廣大之以成家,非其力之所自致乎!
然力有大小,家有巨細。吾又觀古之才人,力足以蓋一鄉,則為一鄉之才;力足以蓋一國,則為一國之才;力足以蓋天下,則為天下之才。更進乎此,其力足以十世,足以百世,足以終古;則其立言不朽之業,亦垂十世,垂百世,垂終古,悉如其力以報之。試合古今之才,一一較其所就,視其力之大小遠近,如分寸銖兩之悉稱焉。又觀近代著作之家,其詩文初出,一時非不紙貴,後生小子,以耳為目,互相傳誦,取為模楷;及身沒之後,聲問即泯,漸有起而議之者。或間能及其身後,而一世再世,漸遠而無聞焉。甚且詆毀叢生,是非競起,昔日所稱其人之長,即為今日所指之短。可勝歎哉!
即如明三百年間,王世貞、李攀龍輩盛鳴於嘉隆時,終不如明初之高、楊、張、徐,猶得無毀於今日人之口也;鍾惺、譚元春之矯異于末季,又不如王李之猶可及於再世之餘也。是皆其力所至遠近之分量也。統百代而論詩,自三百篇而後,惟杜甫之詩,其力能與天地相終始,與三百篇等。自此以外,後世不能無入者主之,出者奴之,諸說之異同,操戈之不一矣。其間又有力可以百世,而百世之內,互有興衰者。或中湮而復興,或昔非而今是,又似世會使之然。生前或未有推重之,而後世忽崇尚之,如韓愈之文,當愈之時,舉世未有深知而尚之者,二百餘年後,歐陽修方大表章之,天下遂翕然宗韓愈之文,以至於今不衰。信乎,文章之力有大小遠近,而又盛衰乘時之不同如是!欲成一家言,斷宜奮其力矣。
夫內得之於識而出之而為才;惟膽以張其才;惟力以克荷之。得全者其才見全;得半者其才見半;而又非可矯揉蹴至之者也,蓋有自然之候焉。千古才力之大者,莫有及于神禹。神禹平成天地之功,此何等事!而孟子以為行所無事,不過順水流行坎止自然之理,而行疏瀹、排決之事。豈別有治水之法,有所矯揉以行之者乎!不然者,是行其所有事矣。大禹之神力,遠及萬萬世;以文辭立言者,雖不敢幾此,然異道同歸,勿以篇章為細務自遜,處於沒世無聞已也。
大約才、識、膽、力,四者交相為濟。苟一有所歉,則不可登作者之壇。四者無緩急,而要在先之以識;使無識,則三者俱無所託。無識而有膽,則為妄、為鹵莽、為無知,其言背理叛道,蔑如也。無識而有才,雖議論縱橫,思致揮霍,而是非淆亂,黑白顛倒,才反為累矣。無識而有力,則堅僻妄誕之辭,足以誤人而惑世,為害甚烈。若在騷壇,均為風雅之罪人。惟有識,則能知所從、知所奮、知所決,而後才與膽力,皆確然有以自信;舉世非之,舉世譽之,而不為其所搖。安有隨人之是非以為是非者哉!其胸中之愉快自足,寧獨在詩文一道已也!然人安能盡生而具絕人之姿,何得易言有識!其道宜如大學之始於『格物』。誦讀古人詩書,一一以理事情格之,則前後、中邊、左右、向背,形形色色、殊類萬態,無不可得;不使有毫髮之罅,而物得以乘我焉。如以文為戰,而進無堅城,退無橫陣矣。若舍其在我者,而徒日勞於章句誦讀,不過剿襲、依傍、摹擬、窺伺之術,以自躋於作者之林,則吾不得而知之矣!
〇五
或曰:『先生發揮理事情三言,可謂詳且至矣。然此三言,固文家之切要關鍵。而語於詩,則情之一言,義固不易;而理與事,似於詩之義,未為切要也。先儒云:「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。」若夫詩,似未可以物物也。詩之至處,妙在含蓄無垠,思致微渺,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,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,言在此而意在彼,泯端倪而離形象,絕議論而窮思維,引人於冥漠恍惚之境,所以為至也。若一切以理概之,理者,一定之衡,則能實而不能虛,為執而不為化,非板則腐。如學究之說書,閭師之讀律,又如禪家之參死句、不參活句,竊恐有乖於風人之旨。以言乎事,天下固有有其理,而不可見諸事者;若夫詩,則理尚不可執,又焉能一一徵之實事者乎!而先生斷斷焉必以理事二者與情同律乎詩,不使有毫髮之或離,愚竊惑焉!此何也?』
予曰:子之言誠是也。子所以稱詩者,深有得乎詩之旨者也。然子但知可言可執之理之為理,而抑知名言所絕之理之為至理乎?子但知有是事之為事,而抑知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乎?可言之理,人人能言之,又安在詩人之言之!可徵之事,人人能述之,又安在詩人之述之!必有不可言之理,不可述之事,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,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。今試舉杜甫集中一二名句,為子晰而剖之,以見其概,可乎?
如《玄元皇帝廟作》『碧瓦初寒外』句,逐字論之:言乎『外』,與內為界也。『初寒』何物,可以內外界乎?將『碧瓦』之外,無『初寒』乎?『寒』者,天地之氣也。是氣也,盡宇宙之內,無處不充塞;而『碧瓦』獨居其『外』,『寒』氣獨盤踞於『碧瓦』之內乎?『寒』而曰『初』,將嚴寒或不如是乎?『初寒』無象無形,『碧瓦』有物有質;合虛實而分內外,吾不知其寫『碧瓦』乎?寫『初寒』乎?寫近乎?寫遠乎?使必以理而實諸事以解之,雖稷下談天之辯,恐至此亦窮矣!
然設身而處當時之境會,覺此五字之情景,恍如天造地設,呈於象、感於目、會於心。意中之言,而口不能言;口能言之,而意又不可解。劃然示我以默會想象之表,竟若有內、有外,有寒、有初寒。特借『碧瓦』一實相發之,有中間,有邊際,虛實相成,有無互立,取之當前而自得,其理昭然,其事的然也。昔人云:『王維詩中有畫。』凡詩可入畫者,為詩家能事。如風雲雨雪,景象之至虛者,畫家無不可繪之於筆;若初寒內外之景色,即董巨復生,恐亦束手擱筆矣!天下惟理事之入神境者,固非庸凡人可摹擬而得也。
又《宿左省作》『月傍九霄多』句:從來言月者,祇有言圓缺、言明暗、言升沉、言高下,未有言多少者。若俗儒,不曰『月傍九霄明』,則曰『月傍九霄高』。以為景象真而使字切矣。今曰『多』,不知月本來多乎?抑『傍九霄』而始『多』乎?不知月『多』乎?月所照之境『多』乎?有不可名言者。試想當時之情景,非言『明』、言『高』、言『升』可得,而惟此『多』字可以盡括此夜宮殿當前之景象。他人共見之,而不能知、不能言,惟甫見而知之、而能言之。其事如是,其理不能不如是也。
又《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》『晨鐘雲外濕』句:以『晨鐘』為物而『濕』乎?『雲外』之物,何啻以萬萬計!且鐘必於寺觀,即寺觀中,鐘之外,物亦無算,何獨濕鐘乎?然為此語者,因聞鐘聲有觸而云然也。聲無形,安能濕?鐘聲入耳而有聞,聞在耳,止能辨其聲,安能辨其濕?曰『雲外』,是又以目始見雲,不見鐘,故云『雲外』。然此詩為雨濕而作,有雲然後有雨,鐘為雨濕,則鐘在雲內,不應云『外』也。斯語也,吾不知其為耳聞耶?為目見耶?為意揣耶?俗儒於此,必曰:『晨鐘雲外度。』又必曰:『晨鐘雲外發。』決無下『濕』字者。不知其於隔雲見鐘,聲中聞濕,妙悟天開,從至理實事中領悟,乃得此境界也。
又《摩訶池泛舟作》『高城秋自落』句:夫『秋』何物,若何而『落』乎?時序有代謝,未聞云『落』也。即『秋』能『落』,何繫之以『高城』乎?而曰『高城落』,則『秋』實自『高城』而『落』,理與事俱不可易也。
以上偶舉杜集四語,若以俗儒之眼觀之,以言乎理,理於何通?以言乎事,事於何有?所謂言語道斷,思維路絕;然其中之理,至虛而實,至渺而近,灼然心目之間,殆如鳶飛魚躍之昭著也。理既昭矣,尚得無其事乎?
古人妙於事理之句,如此極多;姑舉此四語,以例其餘耳。其更有事所必無者,偶舉唐人一二語:如『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』,『似將海水添宮漏』,『春風不度玉門關』,『天若有情天亦老』,『玉顏不及寒鴉色』等句,如此者何止盈千累萬!決不能有其事,實為情至之語。夫情必依乎理;情得然後理真。情理交至,事尚不得耶!要之作詩者,實寫理事情,可以言言,可以解解,即為俗儒之作。惟不可名言之理,不可施見之事,不可徑達之情,則幽渺以為理,想象以為事,惝恍以為情,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。此豈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!則余之為此三語者,非腐也,非僻也,非錮也。得此意而通之,寧獨學詩,無適而不可矣。
〇六
或曰:『先生之論詩,深源於正變盛衰之所以然,不定指在前者為盛,在後者為衰。而謂明二李之論為非,是又以時人之模稜漢魏、貌似盛唐者,熟調陳言,千首一律,為之反覆以開其錮習、發其憒蒙。乍聞之,似乎矯枉而過正;徐思之,真膏肓之針砭也。然則,學詩者,且置漢魏初盛唐詩勿即寓目,恐從是入手,未免熟調陳言,相因而至,我之心思終於不出也;不若即於唐以後之詩而從事焉,可以發其心思,啟其神明,庶不墮蹈襲相似之故轍,可乎?』
余曰:吁!是何言也?余之論詩,謂近代之習,大概斥近而宗遠,排變而崇正,為失其中而過其實,故言非在前者之必盛,在後者之必衰。若子之言,將謂後者之居於盛,而前者反居於衰乎?吾見歷來之論詩者,必曰:蘇李不如三百篇,建安、黃初不如蘇李,六朝不如建安、黃初,唐不如六朝。而斥宋者,至謂不僅不如唐;而元又不如宋。惟有明二三作者,高自位置,惟不敢自居於三百篇,而漢、魏、初盛唐居然兼總而有之,而不少讓。平心而論,斯人也,實漢、魏、唐人之優孟耳。竊以為相似而偽,無寧相異而真,故不必泥前盛後衰為論也。
夫自三百篇而下,三千餘年之作者,其間節節相生,如環之不斷;如四時之序,衰旺相循而生物、而成物,息息不停,無可或間也。吾前言踵事增華,因時遞變,此之謂也。故不讀『明』『良』擊壤之歌,不知三百篇之工也;不讀三百篇,不知漢魏詩之工也;不讀漢魏詩,不知六朝詩之工也;不讀六朝詩,不知唐詩之工也;不讀唐詩,不知宋與元詩之工也。夫惟前者啟之,而後者承之而益之;前者創之,而後者因之而廣大之。使前者未有是言,則後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;前者已有是言,則後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為他言。總之,後人無前人,何以有其端緒;前人無後人,何以竟其引伸乎!
譬諸地之生木然:三百篇,則其根;蘇李詩,則其萌芽由蘖;建安詩,則生長至於拱把;六朝詩,則有枝葉;唐詩,則枝葉垂蔭;宋詩則能開花,而木之能事方畢。自宋以後之詩,不過花開而謝,花謝而復開。其節次雖層層積累,變換而出;而必不能不從根柢而生者也。故無根,則由蘖何由生?無由蘖,則拱把何由長?不由拱把,則何自而有枝葉垂蔭、而花開花謝乎?
若曰:審如是,則有其根斯足矣;凡根之所發,不必問也。且有由蘖及拱把,成其為木,斯足矣;其枝葉與花,不必問也。則根特蟠於地而具其體耳,由蘖萌芽僅見其形質耳,拱把僅生長而上達耳;而枝葉垂蔭,花開花謝,可遂以已乎?故止知有根芽者,不知木之全用者也;止知有枝葉與花者,不知木之大本者也。由是言之:詩自三百篇以至於今,此中終始相承相成之故,乃豁然明矣。豈可以臆劃而妄斷者哉!
大抵近時詩人,其過有二:其一奉老生之常談,襲古來所云忠厚和平、渾樸典雅、陳陳皮膚之語,以為正始在是,元音復振,動以道性情、托比興為言。其詩也,非庸則腐,非腐則俚。其人且復鼻孔撩天,搖脣振履,面目與心胸,殆無處可以位置。此真虎豹之耳!其一好為大言,遺棄一切,掇採字句,抄集韻腳。覩其成篇,句句可劃;諷其一句,字字可斷。其怪戾則自以為李賀,其濃抹則自以為李商隱,其澀險則自以為皮陸,其拗拙則自以為韓孟。土苴建安,弁髦初盛。後生小子,詫為新奇,競趨而效之。所云牛鬼蛇神,夔魍魎;揆之風雅之義,風者真不可以風,雅者則已喪其雅,尚可言耶!
吾願學詩者,必從先型以察其源流,識其升降。讀三百篇而知其盡美矣,盡善矣,然非今之人所能為;即今之人能為之,而亦無為之之理,終亦不必為之矣。繼之而讀漢魏之詩,美矣善矣,今之人庶能為之,而無不可為之;然不必為之;或偶一為之,而不必似之。又繼之而讀六朝之詩,亦可謂美矣,亦可謂善矣,我可以擇而間為之;亦可以恝而置之。又繼之而讀唐人之詩,盡美盡善矣,我可盡其心以為之,又將變化神明而達之。又繼之而讀宋之詩、元之詩,美之變而仍美,善之變而仍善矣;吾縱其所如,而無不可為之,可以進退出入而為之。此古今之詩相承之極致,而學詩者循序反覆之極致也。
原夫創始作者之人,其興會所至,每無意而出之,即為可法可則。如三百篇中,里巷歌謠、思婦勞人之吟詠居其半。彼其人,非素所誦讀講肄推求而為此也,又非有所研精極思、腐毫輟翰而始得也;情偶至而感,有所感而鳴,斯以為風人之旨,遂適合於聖人之旨,而刪之為經以垂教。非必謂後之君子,雖誦讀講習,研精極思,求一言之幾於此而不能也。乃後之人,頌美、訓釋三百篇者,每有附會。而於漢、魏、初盛唐亦然,以為後人必不能及。乃其弊之流,且有逆而反之:推崇宋元者,菲薄唐人;節取中、晚者,遺置漢魏。則執其源而遺其流者,固已非矣;得其流而棄其源者,又非之非者乎!然則學詩者,使竟從事於宋、元近代,而置漢、魏、唐人之詩而不問,不亦大乖於詩之旨哉!